银河系酒鬼传说
凌子建
禄水 图
此时此刻,癞子陈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癞子陈真名陈敬樽,五十岁,单身男性,略矮,尖嘴猴腮,脑袋上有一块疤痕。他很丑陋,尽管他如今战功显赫,势如破竹,但依旧有许多人私下称呼他的诨名。甚至是最尊敬他的人,他的副手,都不得不承认陈敬樽将军有一些……外貌方面的硬伤。
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现在,癞子陈站在大烟枪号的舰桥上。这艘“对星舰”如今是整个人类文明的骄傲,是不朽的传奇,比恒星更加耀眼,指引着人类前进和解放的方向。旗舰所到之处,便是人类文明的光芒开拓的疆土。
而癞子陈的身后,有数百名高级将领和士兵,参与这次作战。
再往后,是数千艘同等规模的对星舰。
而拦在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舰队面前的,是死守着最后一颗蔚蓝星球的反叛者们。同样有数百名敌军高级将领和士兵,同样有数千艘同等规模的对星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开战的号角就握在癞子陈的手里。
一旦双方冲突,数光年内的行星都将土崩瓦解,他们会在璀璨的银河系中捅一个窟窿,让这里变成一块没有亮光的阴冷虚空。
癞子陈微微昂首,捏了捏鼻尖。他的副手立刻紧张起来,示意全舰做好准备,这是陈敬樽将军下达指令前的习惯性动作。
但随后癞子陈又没了动静,他只是鼻头有块塌皮发痒罢了。于是整个舰队又再度没了动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即使是最身经百战的舰长也在此刻紧张到浑身颤抖。
殊不知陈敬樽只是在回想过去。
三十年前,癞子陈二十岁,单身男性,依旧很矮,尖嘴猴腮,但头上还没长黄癣。奇怪的是,那时候人们就喊他癞子陈了。
那个时候,癞子陈在土星附近某个不起眼的小行星上当着农民。他们的农场主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华夏裔,大概有十几个农民同伴。行星很小,整座农场的星际旅行也全部仰仗于农场主的那一艘小破飞艇,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他们养殖的是一种来自于半人马星座的液体生物,被称作活酒。这种全新的商品生物在高温下会被杀死,然后它们的遗体就会变成最甘美的酒水,而且不容易上头。更重要的是,活酒这种生物几乎不需要食物,只需要提供足够的光照和热量,它们便会自行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分裂生殖。虽然冷冻罐装的过程很讲究,但大体而言,算是低投入高回报的典型。
陈敬樽早些年就被当成农场帮工雇佣至此,年轻,有活力,没个像样的身份,他就像奴隶一样被卖到这里。但大家都很亲切,这是年轻的陈敬樽难以忘怀的经历,他在农场日复一日的劳作充实了内心。和大部分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一样,太阳升起落下,生活朴实无奇。
值得一提的是,由一百只活酒萃取出的一瓶高档商品酒非常昂贵,而纯度低下的便宜活酒口感又相当糟糕。像陈敬樽这样的贫下中农,自然是喝不起高档活酒的。但是每天看着这些奢侈品在自己的指尖流过,却又无法将其化作杯中物一杯解千愁,委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终于在某天,他们农场的某个人在某个角落做了个大胆的尝试——生吞活酒。据他描述,那种感觉就像吞下了一颗蠕动的闪电,刺激着食道和胃壁,你甚至能听见那只活酒挣扎沸腾的声音,每一次蠕动都能让你感觉到至上的快感。
但这些夸张的描述已经是陈敬樽在半个月后才听见的了,生吞了活酒的那个哥们在某次外出的时候正好遇上轨道抽查,他的言行举止非常清晰,甚至警察都觉得抽查他是否酒驾是在浪费时间,但是检测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直到他被扭送至警察局的人造卫星,再转移到火星上的医疗都市,他血液内的酒精指数都在不断上涨。
不断地。
以至于到最后他抵达医疗中心的时候,他的血液几乎完全被酒精所替代。
医生们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酗酒,这是某种寄生现象。但是等到半个月后,这位人类史上第一个生吞活酒的“勇士”安然无恙地醒来了,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流淌着酒精,却不妨碍他正常的生理机能。这成了医学上至今未解的谜团。即使有些科学家会大半夜在他的床头小声议论,猜测他的口水能不能点燃,算不算人肉燃烧瓶,甚至会忍不住拿出手术刀给他比划比划,但出于人权考量,大家只能放弃对他的解剖计划,然后把这个酒精人遣送回农场。
于是乎两个月后,这位勇士又回到了农场。不过农场主对于这一次跨世纪的大发现毫无兴趣,只责怪他竟然偷喝活酒,要将他开除。
而直到勇士背着行囊离开这座农场,陈敬樽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都以勇士二字代称,因为这位勇士其实是一名出生在月球某个角落的黑户。
勇士离开了,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当局将活酒也纳入了危险生物的行列之外,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依旧日升日落,一天天安定又无趣地过着。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因为活酒市场逐渐陷入低迷,农场经营不善,财政困难。毕竟在这片浩渺神秘的宇宙中,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发现全新的商机。陈敬樽成了最后一个帮工,乐得清闲,反正农场主依旧照发工资。不过也有好事,随着活酒热度的消退,活酒的市场定价也一落千丈。现在陈敬樽大可不必冒着变成酒精人的风险去生吞活酒,他可以买得起甘冽的高档活酒了。
但是,自从那位生吞活酒的勇士出现,并被当成娱乐新闻大肆报道之后,在各个星球最贫穷潮湿的角落里,都掀起了一股生吞活酒的风潮。那位勇士被穷人们奉若神灵,生吞活酒成了叛逆少年和嬉皮士们的最爱。即使是已经人人买得起活酒商品的现在,依旧不断有人尝试着生吞这种生物。
有人把浑身的血液变成酒精这一现象称作“神迹”,那么曾经离神迹最近的男人陈敬樽,自然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他也想感受一下“至上的快感”。
但他忍耐住了。因为本质上,陈敬樽是一个不愿意接受生活变化、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也逆来顺受的、善良且懦弱的人。
陈敬樽更多的担忧还是在农场的运营状况上。不过他的担忧明显是多余的——早在农场真正关门大吉之前,战争率先爆发了。
永远待在那颗小行星上的陈敬樽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某一天,只在新闻上见到过的对星舰突然就出现在了农场的上空。漆黑的星空荡起了涟漪,巨大的光束交错迸发,但行星上却听不见一丁点儿爆炸的声响。在陈敬樽眼里,战争看起来是那么的滑稽,像是小屁孩在星穹画布上的随意涂鸦。
但这种隔岸观火的心态随着一发流弹而烟消云散,那些看起来不过手指粗的光束武器顷刻间就让陈敬樽脚下的大地消失了四分之一。
那个永远开朗的华夏裔农场主立刻乘上了他的飞艇。离开之前,他不忘将这个月的工钱结给了陈敬樽,并且当场签署了一份协议——如果陈敬樽在这场乱战中活了下来,那么这片农场将无条件转让给陈敬樽。
这件事让陈敬樽记忆犹新,即使是三十年后那个位高权重的陈将军,在他内心的深处,那个癞子陈,依旧铭记着农场主对他的善意。
他记得很清楚,签完文件之后,农场主很犹豫地收起笔,他告诉陈敬樽,他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前往附近的避难营,再转移到火星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我想留在这里。这里曾是我的家。”陈敬樽说。
这句话后来被当作陈将军的箴言刻在每一艘对星舰的舰桥上,以体现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但事实上,当时的陈敬樽其实也算半个黑户,他并没有星区通行证。他担心自己前往火星后会被立刻被遣送回那个黑暗、寒冷、只有废墟和穷人所在的月亮上。对于陈敬樽而言,正视自己的过去和出身,比正视战争和光炮还要困难。
某些意义上,这也的确是陈敬樽的大无畏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敬樽搬进了农场主的那栋大房子。每天早上伴随着群星燃烧的光亮起床,一边看着窗外消失的星光,一边优雅地将酱油倒进汤面里。直到战争爆发的第七天,陈敬樽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有一艘战机坠毁在陈敬樽的农场上,地动山摇过后,陈敬樽又损失了百分之二十极可能未来是他的土地。
他分辨不出这艘战机是哪一个舰队的,说到底,他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开始的,但他也无法忍受那架半毁的战机就这么扎在他心爱的田地里,于是他上前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那艘战机的驾驶员之一并没有死去。而更加巧合的是,那个幸存的驾驶员,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敢于生吞活酒,如今一身都是酒精的“勇士”。
勇士挣扎着环顾四周,他看见陈敬樽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时,同样也吓了一跳,“啊……癞子陈?怎么是你?我怎么回到这儿来了?”
“放心,这不是走马灯。”陈敬樽咽了口口水,“你们就在不远的地方打仗,看样子你没能打赢。”
勇士看了一眼陈敬樽,花了一些时间理清思绪,眼神复杂,随后他叹了口气,“兄弟,先把我拉出去吧。”
陈敬樽点了点头,机体变形严重,勇士断了一条胳膊,可能还搭上一条腿,但好在没有发生什么太过血肉模糊的事故。毕竟我们这位未来的陈将军,是会晕血的。
在被陈敬樽背着前往农场的路上,勇士突然开了口:“我叫梅塔·塞隆。”
“呃,我记得。”
梅塔笑了笑,“你才不会记得,我在农场期间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陈敬樽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细细想来,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时日,他们真的没有正式做过自我介绍。因为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介绍的必要。
二人一路无言,陈敬樽将梅塔放在农场主夫人的床上,梅塔的伤势不轻,但所幸都是些四肢外伤,并不会危及到生命。
“战争是怎么爆发的?”陈敬樽关切地问。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能被拯救。”
“拯救?啥玩意?”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东西。”
梅塔做了一个一饮而尽的手势。
陈敬樽愣了好久,总算反应过来,“活酒?”
梅塔勉强直起身子,他的神色很严肃,“你知道酒精会给你带来什么吗?”
“呃,呕吐和宿醉?”
“还有灵感!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灵魂脱离了肉体般缥缈的感受,你无法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断言,抛去了具体感官之后的人类能拥抱某种更伟大的光芒!”
“那只是你喝醉了……”
“不,陈敬樽,你不能这么断言。”梅塔的眼神更加犀利,“你知道吗?在我全身被酒精替代之后,我获得了新生。”
陈敬樽喉结微动,其实他一直很想试试那种感觉。但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你一天里有二十五个小时都是半醉半醒的,那很危险。
但真的很令人神往。
“我想让更多的人加入我,你知道,生吞活酒在一些穷乡僻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穷人们团结起来,一起脱离了肮脏腐朽的现实生活,我们的精神飞升成了一个庞杂的整体,是酒精把我们链接在了一起!我们自称‘酒民’。”
“酒民?”
“是的,饮酒可以让你短暂地沉溺在梦幻之中,但酒民可以永远地模糊现实与梦境……而且得到的成果是显著的。人类被理性束缚了太多的可能性,看看我,再看看你!”
陈敬樽无言以对。
“我们不索求任何财富和权力,我们想要的是一次全宇宙文明的迭代,一次升级,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酒精!”
梅塔说得慷慨激昂,他险些就跳了起来,但腿上的伤痛制止了他。这时候陈敬樽才意识到,梅塔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惨状,是因为伤口处只有酒精流出。
陈敬樽本想立刻答应,但他还在犹豫,“我……”
“不要犹豫了,癞子陈。我不敢许诺你什么,但至少你会活得更加快乐!”
陈敬樽莫名相信,梅塔多半是不会夸大其词的。毕竟这才几年时间,他还在为自己能不能成为农场主担惊受怕,梅塔就已经开着银河战舰搞独立运动了。陈敬樽自认为自己非常容易满足,甚至把那架坠毁的战机按斤称了卖,都能足够收买他了。
最终陈敬樽大义凛然地昂起了头。
“我决定加入你们,那我该怎么做?你上次生吞活酒,折腾了半个月!”
“我们早就改进过这一环节了,很简单,你生吞一只活酒,之后服下这个,然后立刻出去跑步,出一身汗,很快你就能成为酒民之一了。”
陈敬樽接下了梅塔递过来的一剂药片,粉红色的颗粒,看着就像违禁品。除了药片,梅塔还将一枚印着酒瓶的徽章一并塞给了陈敬樽,随后梅塔重新躺了下来,看着陈敬樽的眼神满是欣慰,“去吧兄弟,欢迎你加入我们。”
陈敬樽立刻冲下楼去,他心底里其实明白,梅塔的劝诱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他早就想解放天性,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在去找出那仅剩的几只活酒的路上,陈敬樽的内心无比激动,以至于他是如何走进培养池,如何捞起活酒,又是如何吞入喉中的过程都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梅塔所言非虚,活着的活酒从喉咙钻进胃里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如同性高潮一般抽搐着的快感。
接下来,他服下了梅塔为他准备的药物,随后他准备开始跑步。他开始细细感受身体里的变化,的确有一些轻浮的感觉涌上心头,四肢仿佛踩着棉花一样跃动起来,轻盈灵动。起初,他还为这样的变化感到不安——但是习惯了之后,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梅塔要如此迫切地想要别人加入他。
陈敬樽感觉自己变得不再一样了。
很快,陈敬樽一身是汗,他伸出手,逐渐失去血色的皮肤变得苍白,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肉色。即使是出了名的闷油瓶子,陈敬樽此刻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望向农场的方向,有千言万语想要感谢梅塔,可就在下一刻,巨大的光束从天而降,陈敬樽又失去了一部分他已经为数不多的土地,同时,可怜的梅塔也和小屋一并灰飞烟灭了。
等到光芒消逝之后,陈敬樽愣了两三秒,他本该为失去同志感到悲伤,可不知为何,当这些强烈的情绪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时候,又迅速被心房流淌着的酒精冲淡,变为一种悠长而又寡淡的情绪。这是陈敬樽第一次感受到身为酒民精神领域的蜕变。
所有的情感变得不再强烈,而变得悠远且长。以至于数年之后,他一直保存着梅塔送给他的那枚徽章,尽管他在梅塔死前的没几分钟才知道梅塔的名字,但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发光束彻底摧毁了小行星的地基,地面很快就四分五裂。而陈敬樽却丝毫没有感到慌张,波澜不惊。他就那么坐在龟裂的大地上,摩挲着酒瓶徽章,就像以往无数个醒来又睡去的日夜,喝醉了的他就这么眺望着远处本应存在的农场。
只是现在,他的一切都没了,他就这么突兀地重生了。
不久之后,有几艘巡逻机找到了陈敬樽,根据那艘坠毁战机的记录,以及陈敬樽手里握着的那枚酒瓶徽章,酒民们相信了他说的话。他们自称葡萄酒起义军,正和蒸馏酒远征军一并袭击联邦政府的辎重舰队。陈敬樽强忍着吐槽这些名字的念头,陪着他们前往旗舰,通过酒民们的对话,陈敬樽才对梅塔的存在有了实感——这个曾经穷到只能生吞活酒的“勇士”,如今已经是三亿名酒民的精神领袖,有着能够占领一个星区的军事力量。在他还在为农场的状况头疼不已的时候,梅塔已经带领着酒民向浩瀚银河揭竿而起。
然而那个“伟大的梅塔”,或者那个曾经和陈敬樽一起掏活酒的“勇士”,已经死了。陈敬樽能够感受到弥漫在旗舰之中的悲伤气氛。这也是转变之一,那些原本模糊的诸如气氛眼神一类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而原本容易感知到的事物则反而变得模糊了。
“您好?”
就在陈敬樽恍惚间,他看见一名优雅的女性迎面走来。也许是经过基因优化的缘故,这名女性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气未脱,但身材已经凹凸有致,一举一动成熟典雅。身旁的酒民立刻停下行礼,而陈敬樽只能感到自己逐渐朦胧的感知中,心脏在狂跳。
女性的瞳孔是罕见的淡白色,“你就是梅塔先生的朋友?”
“是的,他坠毁在我的农场里,然后我救下了他,我们以前认识。呃,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我也没走出过那里,但他依旧记得我,还邀请我成了酒民……”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能听见身后一些小声的议论。
“您是说,是梅塔先生亲自邀请你加入我们?”
“是的。”这时候,陈敬樽才注意到,女性对梅塔的尊称是先生,而非长官一类的标准用语,“他还把这个交给了我……”
女性看见了徽章,整个舰桥安静了下来,她只是略微沉默,随后转身向着所有人微笑道:“没错……这是他的徽章。我们的梅塔·塞隆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陈敬樽被几乎是清晰可见的悲伤氛围所裹挟,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在这个时候,但当他看见那个泫然欲涕的美丽姑娘时,似乎农场的损失、梅塔的死、战争,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之后,陈敬樽顺其自然地加入了酒民的反抗军。反抗军只是说着好听而已,按照联邦政府的说法,他们不过是一帮“由暴徒组成的大规模星际海盗”,目的在于“灌醉全宇宙”。
有趣的是“灌醉全宇宙”的标语并非空穴来风,是梅塔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他现在同样被刻在一些舰桥控制室的某些地方,用以提醒广大成员这亘古不变的目标。
各个行星政府为此头疼不已,一些原本就致力于改善社会结构的鸽派找到过酒民,想以和平手段来让双方共同完成全人类的共荣夙愿。但很明显,几个政府官员和三亿多个醉汉是没什么好聊的,谈判理所当然地破裂了。
陈敬樽还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对他而言比灌醉全宇宙还要重要——那个拥有着淡白色瞳孔,名叫戴雅的女性是个单身。之前,她一直对梅塔忠心耿耿,即使反抗军内部盛传戴雅和梅塔有着夫妻之实,但事实上戴雅对梅塔的憧憬要更为复杂,绝非男女之情那么简单。
这反而让陈敬樽安心了不少。
舰队带着对梅塔的无限缅怀离开了富庶的太阳系,去往人类文明的边界。路上他们遇见了被卷入战争而流窜的平民,大家都默认去援助他们,并以充满善意的方式劝说他们加入酒民队伍。
意外的是,陈敬樽在那批流亡者里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善良的农场主,正和他的妻子一起躲在船舱的一角,竭力不与周围人发生交集。
陈敬樽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他上前搭话,“你怎么在这儿?”
农场主夫妇慌忙地望向陈敬樽的方向,这个眼神让陈敬樽终生难忘,情感复杂。
“陈敬樽?”农场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没死!你真的活下来了!”
如今的陈敬樽自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农场主心底里松了口气的窃喜,诚然如此,他的喜悦亦没有半点儿虚假。这也让陈敬樽很感动,他说:“我活下来了,你想象不到,梅塔是这里的领袖。”
“梅塔?”农场主愣了愣,他旋即有些犹豫,“梅塔在这里?他现在还好吗?”
陈敬樽立刻意识到,梅塔曾经被农场主开除出了农场,他很担心这里的人对梅塔如此崇拜,会不会因此而迁怒农场主——顺便一提,农场主的真名叫冉力。这是后来陈敬樽耐着尴尬问到的。
所幸的是,戴雅并没有迁怒于冉力。他望向戴雅极好看的侧脸,这个似乎永远都面无表情的女子却突然挂上了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笑容,朱唇微动,“梅塔先生说过,他其实一直很感谢你。”
冉力有些出乎预料,“感谢我?”
“感谢你在他还身为人类的时候,真正把他当作一个人去看待。”
冉力愣了片刻,旋即热泪盈眶。
陈敬樽有些意外,成为酒民之后的他已经很难有临时性的、强烈的情感冲击了。但也就是在看着冉力痛哭流涕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戴雅强烈的爱意,并没有因为心房与脑中枢流淌着的酒精发生变化,他很担心酒民是不是不存在热恋这一说法。
不过他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想得有些远了。
戴雅的微笑迷人而又清爽,但你永远猜不透她是不是发自真心,“你被卷入了我们的行动,是直接受害者之一,你可以去事务舰上处理相关手续,获得一笔赔偿。尽管可能不能完全弥补你的损失,但你还可以向政府申请另外一笔,虽然希望不大,但拿两笔钱总好过一笔钱,不是吗?”
陈敬樽有些恍惚,脸色红得飞快。其实他没有血液的脸并不红,只有急剧升温的酒精罢了。于是他立刻找了借口,亲自将冉力送到隔壁的事务舰上。在小小的移动飞艇内,陈敬樽将来龙去脉都向冉力坦诚相待,语气诚恳。冉力听完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巧合之后并没有发声,陷入沉思。直到他们抵达了位于舰队末尾的事务舰上,冉力才突然开口:“我想加入你们。”
“什么?”
“我想加入你们。”
“但……”陈敬樽有些困惑,“你有你的农场。”
“我的农场没了。事实上,这些年农场的状况你我有目共睹,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可我不能决定——”
“你说说看就行了,癞子陈。”
亲切的诨名,农场主正在祈求自己。
后来事实证明,酒民的组织本来就比较随性——比如登记负责人琢磨了一下,觉得冉力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就立刻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让冉力兴奋不已,他欢呼雀跃,“我他妈早就受够了在那片小破地方种田的日子了!”
陈敬樽眉头挑了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农场主。在他印象里,冉力永远是一个慈善但威严的大家长。
陈敬樽将冉力留在了那里,舰队里有一套更成熟的转化流程,用不了多久,冉力夫妇也会成为酒民组织的一员。当陈敬樽回到旗舰的时候已经安静了许多,大部分流民都得到了安置,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戴雅在等他。
而且是在他的房间门口等他。
这让陈敬樽受宠若惊,他能感觉到身体内的酒精快要蒸发了。
戴雅只在陈敬樽的面前保持她冷若冰霜的本性,“那个农场主提议要加入我们,对吗?”
“你知道?”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戴雅望向窗外,星火灼空,“总的来说,自愿加入酒民的,就那么些人。”
“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伟大的革命?”
鬼使神差地问了个蠢问题的陈敬樽立刻就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但戴雅反倒用一副惊奇的表情看向陈敬樽,可爱到不太真实。
“革命?”戴雅淡白色的眸子一张一合,“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事情。我们只想让全人类都……喝醉,永久性的,仅此而已。”
陈敬樽没有去细细深想,他觉得这个目的其实非常成立。哪怕最后会变成一场星区间的战争,也是完全成立的。
戴雅告诉陈敬樽,尽管他与梅塔的交情让他备受关注,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有能力领导酒民伟大事业的人。陈敬樽一时哑口无言,他有些丧气和失望。随后戴雅又笑了笑,她说,她会把梅塔的那艘战机修好,然后交给陈敬樽使用。提到副手人选的时候,陈敬樽第一时间想到了冉力,那个农场主,原因很简单,自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能喊出名字的没几个人。
陈敬樽再见到冉力的时候,就是在那艘被维修好的战机面前了。几乎被翻新了一圈的流线型机体上贴了一大堆七里八怪的贴纸。冉力还沉浸在成为酒民一员的欣喜中,他问陈敬樽:“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陈敬樽想了好久,回想起戴雅的话,才对未来的计划做出了一个像样的总结,“劝酒!”
那是陈敬樽第一次登上梅塔的战机,然后一头扎进浩瀚的宇宙,像是一只入水的海豚,圆润滑稽。
之后的五年时间,一切都如过眼云烟。
陈敬樽和冉力成了最好的战友,这对黄金拍档几乎战无不胜。陈敬樽怎么也没有想到,连收割机都没怎么开过的他——活酒不需要收割机——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驾驶天赋。
传说陈敬樽能在一整艘对星舰的副炮火力下,轻松地穿过火力网,在敌方战舰的控制室外侧贴下一副春联。上联下联工工整整。而他的副手冉力也不简单,能在陈敬樽贴完春联之后用机械臂操纵毛笔给再给加个横批,书法还不错。
到了后来,人们除了关心战局情况之外,每次都会翘首期盼陈敬樽这次写下的春联内容,然后这些字样就会被印在文化衫上,成为网络购物的爆款。
除了在联邦旗舰上写春联这样的戏谑举动,陈敬樽更是在一次半公开的一对一决斗中,当着全宇宙人类的面,击坠了联邦政府最引以为豪的皇牌驾驶员,这让陈敬樽更加名声大噪。那次决斗非常精彩和激烈,传闻在双方弹药耗尽的最后,是陈敬樽以一个空酒瓶砸中了对方的脑门,才得以艰难获胜。
至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没人深究。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对真相感兴趣。
五年零三个月二十一天,陈敬樽终于以舰长的身份,站在了旗舰的舰桥上。但他根本不需要为发号施令而发愁,整个酒民组织异常团结,仿佛真的是一个整体。
就像梅塔说的,“是酒精把我们链接在了一起!”
庆功宴上,陈敬樽久违的见到了戴雅。戴雅依旧容颜不变,保持着最美好的模样。她穿着一身淡白色的裙子,布料很少,裸露很多。她的四肢过于纤细精巧,可她近乎病态的冰冷态度从来不会勾起其他男人的欲望,她就像一尊神圣的大理石雕像,不光是陈敬樽,任何靠近她的男性都会忍不住将目光看向她淡白色的瞳孔,同时又手足无措,迷茫不已。
其实这五年间,陈敬樽不断反思着自己对戴雅的感情。他觉得,一定是当时成为酒民时日尚浅,所以他才会对戴雅有着那样不自然的热烈情感。在征战四方的岁月中,他也和其他女人有所交集。夜晚过后,太阳升起,爱情就理应烟消云散。
他甚至都无法记得那些女人的名字。他本来就不擅长记名字。
这很奇怪。唯独在爱情这方面,他的感官还保持着“清醒”。而这种清醒,又仅限于戴雅一人。
戴雅微笑着看着陷入回忆的陈敬樽,在公开场合,她永远保持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怎么了?陈敬樽?”
“别这样叫我。”陈敬樽立刻就害羞了,“还是叫我癞子陈吧。”
戴雅冰冷的呼吸在耳边拂过,带着不可言喻的可爱,“这么喜欢这个诨名?”
“不是,觉得好听。”
戴雅轻笑,“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陈敬樽没有继续接话,他怕继续说下去,自己就再也遮掩不住焦躁的内心。他企图用公事来让自己分神,“戴雅,成为舰长之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随你喜欢。我们本来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陈敬樽认真思考了片刻,站起身来,“各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抬头望向陈敬樽。
“我觉得,我们酒民组织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命名品味太差了!”陈敬樽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什么葡萄酒起义军,麦芽香守备队,都是啥玩意!”
现场立刻哄堂大笑,有人拍手称是。
“特别是咱们的旗舰,连联邦政府都忌惮三分的旗舰,竟然叫大泥鳅!”
一旁的冉力猛地一拍陈敬樽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您给取个名儿吧!”
陈敬樽扯着嗓子说:“十个舰长九个烟斗子,就叫大烟枪吧!”
又是一阵欢呼。人人拍手叫好。
“大烟枪号”。其实比大泥鳅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敬樽其实很少这样抛头露面,更不会发表这种慷慨激昂的讲话。只是他想在戴雅面前表现一下,仅此而已。
这次庆功宴后,大家仍旧没有想好给葡萄酒起义军支部,麦芽香守备队支部和蒸馏酒远征军支部换个什么名字,大家只好用“这毕竟是梅塔留下的,我们就做个纪念吧”一类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其实根本没有人关注名字和官爵什么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狂欢。
宴会结束,陈敬樽回到了“大烟枪号”上自己的房间。
他很开心。
只是望向窗外的群星时,陈敬樽突然有些惆怅。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他看见戴雅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双淡白色的瞳孔中映照着陈敬樽难以克制的面孔,戴雅的表情依旧冰冷,毫无情欲——这是酒民的特长,读出气氛,感受思想。所以陈敬樽深知那个悲伤的事实,戴雅从来没有爱上过自己。
这让陈敬樽至今仍不明白那晚戴雅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像是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献身,但陈敬樽自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
随着戴雅衣服的滑落,她堪称完美的人类躯体在陈敬樽面前展露无遗,没有过度强调女性部分的她有着超乎想象的匀称美感,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并非香水,更像是森林间的氤氲之息,清新迷人。
陈敬樽是一个男人,他难以遏制地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戴雅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样冰冷,很温暖。她回应了陈敬樽,纤细的双臂环住了陈敬樽的腰。
陈敬樽想说些什么,但戴雅并没有给陈敬樽开口的机会,她冰凉的手指堵住了陈敬樽的嘴。陈敬樽亲吻了她的指尖,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他并没有从二人的行为中感受到热情。
甚至,在陈敬樽拥抱住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时,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人类。
这种古怪的感觉持续了一整夜,就在陈敬樽睡着的某个瞬间,他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感到了恐惧,仿佛是在睡梦中被人用冷水灌浇双脚,冰冷贯彻全身。他全身心的情感连同仅剩的灵魂都被扔进了黑洞之中,彻底与宇宙融为一体。
那晚,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团血肉物质,而是成为某种永远在无限上升的意识,注视着寰宇群星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看不清的亮点。
陈敬樽从梦中惊醒,那是途径盾牌座的一趟旅程。原本永远漆黑的风景被橘红色的光芒所替代,仿佛虚空从一开始就不是黑色。他的身边空无一物,甚至连戴雅褪下的衣物都消失不见。
是的,戴雅消失了。
人间蒸发这种事情在酒民组织中非常常见,不仅是那些喽啰,甚至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也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随心所欲。没有人会对戴雅的离去感到疑惑,顶多就会为旗舰上又失去了一个美女而感到心灰意冷。
就在陈敬樽对昨晚的缠绵细思极恐的时候,冉力突然出现在了门的外面,他说:“兄弟,我不能和你继续战斗了。”
陈敬樽有些讶异,“什么?”
“我发现了更适合我的职务。我想从政治领域彻底让联邦政府放弃对酒民的迫害。”冉力咧嘴一笑。
陈敬樽摇了摇头,没有让冉力继续说下去,“但你不能……”
“我能。酒民就是这样的,癞子陈,随心所欲。和你一起作战的日子很愉快,你的春联也写得越来越好了。”
“不!”这是心烦意乱的陈敬樽这几年来第一次勃然大怒,但他极快速的冷却下来,陷入迷茫和无助,他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哀求道,“那我怎么办?我该做什么?”
冉力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陈敬樽不知所措,他被冉力搀扶着回到了房间,躺在了空无一物的床上。
他不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感到长久以来对戴雅的爱慕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房外来来往往的酒民成员,他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荒唐。
荒唐。
陈敬樽陡然起身,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醒了。
就在他亲手灌醉了大半个宇宙之后,他自己却酒醒了。
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陈敬樽的呼吸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依旧没有血色。他小心翼翼地咬破手指,只有浓烈的酒精气味,毫无疑问,他身体里流淌的还是酒精。
莫名的,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只藏在狼群里的羊。
他并不清楚,他决定亲自去酒民下属的科学院问个究竟。所有酒民相关的研究都在那里进行,幸运的是,陈敬樽在那里有个熟人。
事不宜迟,他必须立刻找到那个枷锁,给自己的脑子扣上。
三天之后。
飞船经过短暂的跃迁就抵达了酒民科学院所在的星球。这颗星球布满了各项核心设施,自然,也充斥着酒民们不正经的风格。在科学院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科学家,而是一帮摇滚乐手,在印着“灌醉全宇宙”的横幅下吹拉弹唱。
陈敬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乐队的演奏,“我来找狄俄尼索斯,那个大胡子在吗?”
“在的。”主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不过今天有一场和联邦科学家的见面,他把他胡子烧了,现在他的下巴上只有烧伤的痕迹。”
陈敬樽点了点头,他迈步进去。
“老兄,你要打搅他们开会吗?”
“我可是陈敬樽,是大烟枪号的舰长!我有要务在身!”
那名主唱明显愣了一会儿,随即释然,“癞子陈啊!抱歉抱歉,没看出来,你去吧,小心点儿,不要踩着地上的瓶子,会死的。”
主唱嬉皮笑脸地笑了笑,脱帽致敬,陈敬樽浑身一哆嗦,他知道这说的可能不是玩笑话。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瓶子。
狄俄尼索斯是个留着大胡子的地球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层,他自己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首席生物学天才。他是自愿加入酒民的,也是极少数愿意放弃自己在纯血人类世界里的高官厚禄,主动投身酒民事业的人。
狄俄尼索斯一直有一个观念,那就是人类与活酒的融合是“一种崭新的生物进化”。他坚信酒民极可能是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传统的联邦科学家自然将他视为异类,但他的论文却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社会反响。
陈敬樽找到狄俄尼索斯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大堆纸张的上方,抽着烟,跷着腿,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联邦制服的年轻女人,气得面红耳赤。
“啊,癞子陈,欢迎。”狄俄尼索斯毫不在意地吐着烟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是玛丽·贝恩,来自土星中央检查局。知名社会学者。他认为我们是……乌托邦?精神乌托邦?随便啦,反正是废话……”
陈敬樽向玛丽点了点头,可对方根本不愿意正眼相待。
“不是废话,还有,不要坐在论文堆上抽烟!说到底,为什么你还要用这么多的纸制文献?”
玛丽的声音很好听,但看得出来,是个歇斯底里的人。气氛时刻剑拔弩张。
“啊?纸制品是学者的矜持,你懂个屁啊?”
“没效率就是没效率,不要拿什么矜持信仰来当遮羞布。”玛丽的余光瞥了一眼陈敬樽,语气讽刺,“既然连大烟枪号的舰长都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多说无益。”
玛丽过于咄咄逼人,陈敬樽求助似的看向狄俄尼索斯,后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竟然在闭目养神。
“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
见狄俄尼索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玛丽似乎气得不行,她扭头就走,险些踩到了陈敬樽的脚,她的身上有着化学试剂的古怪气味。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气愤的红晕,“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烂蛾子,你好自为之吧。”
陈敬樽看着玛丽离去,风风火火,他苦笑两声,随后问狄俄尼索斯:“烂蛾子,什么情况?”
狄俄尼索斯无奈地举起双手,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土星当局来和我们谈判的。她是代表之一。当然,刚才只是私人会面。”
“很有魅力的女人。”
“喂,你可别自讨苦吃。”
“不,我不会和你抢的,你放心好了。”
狄俄尼索斯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面露无奈,“好吧,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岔开话题?你不否认吗?”
“没什么好否认的,十几年前我就喜欢她了。成为酒民之后也是。”
“那是什么感觉?”
狄俄尼索斯古怪地看了一眼陈敬樽,“什么什么感觉?”
“爱情方面的……呃,成为酒民,前后,有什么区别吗?”
“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本来就不是那种青春期热烈的情感。”狄俄尼索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成为酒民之后这一点倒是没怎么变。听说酒民会更加专情,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热烈,却无法淡忘。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专情的好男人。”
“那有没有例外?”
“什么例外?”
“就是,某些方面的情感,还保留在之前的状态……或者说,他们部分清醒,甚至在精神层面彻底清醒过来?”
“没有。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狄俄尼索斯几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酒民转化是彻底且不可逆的,甚至会影响到后代。”
陈敬樽听到这样的回答稍稍有些失望。
狄俄尼索斯面露疑惑,“你就来问这个的?”
陈敬樽面不改色地撒谎:“是的,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如果真的有这种人,记得抓个活的过来。”狄俄尼索斯随性地掐灭了烟头,让人担心会不会引起火灾,“说实话,我觉得这会是不亚于活酒研究的大发现。”
陈敬樽难免有点儿心虚,“怎么说?”
“我们折腾了这么多年,号称要灌醉全宇宙,要让纯血种进化成酒民,结果却发现我们只是和那些酗酒的人一样,过段时间就会自己清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陈敬樽想也不敢想,他只感到冷汗直冒。狄俄尼索斯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敬樽躲闪的眼神,他警惕地问道:“你该不会……”
“什么?”
“算了,没什么。”狄俄尼索斯突然识趣地收回了视线,“你走吧。我还要接着写报告。”
陈敬樽满身是汗地跨过凌乱的瓶瓶罐罐,脑海里空无一物,背后又传来狄俄尼索斯的声音,“癞子陈,帮我向戴雅问好!”然而陈敬樽几乎没有听见狄俄尼索斯最后说了什么。只是“戴雅”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陈敬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茫然地踏出研究所的大门,黑色的雪花在半空中翻转飞舞,飘向天外。
陈敬樽在踏上飞船之前,回头凝望了一眼酒民引以为豪的根据地之一。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回想之前几年那风光又疯狂的时间,陈敬樽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他需要一处安稳度日的家,而不是永无止境的啤酒派对。
戴雅走后,过了没多久,陈敬樽也失踪了。
舰队在确认陈敬樽的私人飞船消失之后,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混乱,随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像之前说的,对于永远夹在梦幻与现实中间的人,消失几个同伴,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即使陈敬樽离开了,就像是他们对梅塔的尊敬那样,人们依旧在诸多据点竖立起了陈敬樽的雕塑——姿势千奇百怪,不知为何,最受欢迎的是他金鸡独立,双手提着卷轴样式的画布,嘴里叼着毛笔的姿态。
宇宙知名的摇滚乐队“All Drunk”还为陈敬樽写了曲子,就是在研究所门口唱歌的那群人。他们在放着黑泽明电影的广场上唱了三天三夜。
同样骚动起来的,还有联邦政府。这些最后清醒的政府官员,为了查明陈敬樽消失的真相而焦头烂额。但酒民的行为原本就欠缺逻辑难以捉摸,更加让他们犯愁的是,因为陈敬樽突然消失,不少原本蛰伏在联邦政府内的酒民们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展开纪念活动,为他们的英雄送行。一开始,他们还想趁此机会将组织内潜伏的酒民败类一网打尽,但到最后他们赫然发现,酒民早就占据了联邦政府近半的席位。即使没有了所谓的领袖级人物,酒民依旧势不可当——他们原本就不需要领袖。
他们有神圣的酒精就够了。
直到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仿佛蒸发在黑洞之中的陈敬樽,突然出现在了人类文明的边境:梅埃尔星域。他用自己本来打算结婚用的私房钱买下了一颗偏远小行星,当办事处的人认出陈敬樽时,双方心照不宣,而陈敬樽也在登记名上用了诨名。
登记员也是一名酒民,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行了,癞子陈,这颗小行星归你了。”
“多谢。”陈敬樽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酒民很敏感。
“抱歉,我能问一下吗?”登记员看起来有些犹豫,但难掩好奇,“像您这样的人物……呃,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买一颗荒芜的小行星?这里虽说是开发区,但政府已经好几年没管过这个地方了!”
“我……我想体验一下农场主的生活。”
“啊,体验生活是极好的。”登记员并没有追问,就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充满善意地笑了笑,“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陈敬樽离开了登记局,带着一包文件,坐上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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