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与遁地的:简谈若泽·萨拉马戈《修道院纪事》
《修道院纪事》
原书作者 | 若泽·萨拉马戈
剧情简介:这是宗教裁判所阴影下的压抑和愚昧的时代,在战场上丢了左手的士兵巴尔塔萨,有特异视力的姑娘布里蒙达,被疯狂的天才、科学怪人洛伦索神父邀请一起建造飞行器。飞行器确实起飞了,但接下来呢……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和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每个人的生活莫不如此,每段历史莫不如此。
《修道院纪事》以一个骗局拉开了序幕:葡萄牙国王唐·若昂五世没有子嗣,于是 修士投其所好,说只要修建修道院,便可得圣母垂怜。国王许诺若能得子便修建马夫拉修道院,却不知此时皇后此时已初有身孕,这不过是皇后与修士导演的一出好戏。
这出好戏似乎意在嘲弄宗教的虚伪和王室的愚蠢,但难免令人困惑。围绕这样一条线索,萨拉马戈完全可以大做文章,写一部尔虞我诈的宫闱秘史;然而,接下来闯入故事之中的“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却打破了这种期待。
巴尔塔萨是个退伍军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左手。为着给自己争取一份补贴,他接近皇宫,等待觐见圣上的机会。萨拉马戈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他在战争中失去的那只手,崭新的假肢——铁钩和长钉,当然了,还有他与幻肢没完没了的对抗。在《失明症漫记》中,他就是这样乐此不疲地描写人之残缺的。这个缺了手,赤着脚,饥肠辘辘的主人公步履沉重,站在皇宫边,等待着某种拯救。
随即,在围观一场宗教裁判所对异端的审判大会时,巴尔塔萨认识了“七个月亮”——拥有奇异视力的女孩布里蒙达,并和她结为夫妻。他们的新朋友则是天才(或疯子)神父洛伦佐,皇上的御用玩具,一个梦想着飞天的怪人。夫妻二人很快就加入了神父的飞天计划,成为了飞行器“大鸟”的建造者。
于是,这部小说以一种令人困惑的方式继续前进着。一边是唐·若昂五世下令修建 马夫拉修道院,这部分故事充满了腐朽罪恶和草菅人命;另一边则是疯癫的天才洛伦佐神父带领巴尔塔萨夫妇制造“大鸟”。驱动它升空的不是氢气或热气,而是以太,也就是人类的意志——布里蒙达的特异视力可以看见它们。在她眼中,意志像是藏匿在人体中的一缕青烟,可以被装在琥珀球里。而人死后,意志便会离开躯体,飘向空中。
这部小说的题目里有修道院,但写的又不是宗教故事;它描写了用意志驱动的飞行器,却又吝啬地不让它飞天。无论读者期待读到的是历史小说还是幻想小说,都必然会落空。
在故事前进的过程中,萨拉马戈的声音不断侵入文本,有时甚至越过读者直接与书中人物对话,这使得小说本身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而“大鸟”的确建成了,但在同一时刻,神父也因他的异端思想(即文首的引文)遭到宗教裁判所的追杀,本来要献给圣上的玩物成了逃命的工具。“大鸟”只是短暂地在天空中停留了一个章节,随后便因神父的疯癫之举而毁坏。神父被宗教裁判所吓得发了狂,离开了夫妻二人,不久后就死在了西班牙。
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大鸟”都处于被荒芜所淹没的状态——同时被山谷中的杂草和小说中旁侧的叙述所淹没。失去了神父的夫妇二人则再次被卷入马夫拉修道院那浩瀚的工程中,直到有一天,巴尔塔萨在故地重游时不小心重启了“大鸟”,孤零零地被它带上了天空,留下布里蒙达一人,年复一年地在地上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
在这个故事里,想要挣脱地心引力的不仅仅是神父和巴尔塔萨夫妇。和他们的飞行器一起试图升空的还有一整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最小的乌托邦:一个神父,一对夫妻,还有两千个装在琥珀中的信仰。这是——引用卡尔维诺的概念,一个“轻逸的国度”。
这是萨拉马戈创作于1982年的小说。1998年,萨拉马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1999年,澳门的回归使得萨拉马戈的写作对中国人又有了别样的含义。葡萄牙是带着历史的淤泥重新走入我们视野之中的,我们完全有理由想知道葡萄牙在想什么,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正分处在天平的两端,一边升起,就有一边下沉。萨拉马戈是在为沉重的那一边而写作。
要想进入这本小说的世界,就必然要从葡萄牙的历史切入。这个大航海时代的霸主曾经拥有欧洲各国最为悠久的殖民历史,同时也是欧洲最富裕的国家。《修道院纪事》中铺陈地记叙了这一点,这与《红楼梦》中对贾府年货清单不厌其烦的记叙异曲同工:
从澳门来的是丝绸,织器,漆器,茶叶,胡椒,青铜,灰琥珀,黄金;从果阿来的是粗钻石,红宝石,珍珠,肉桂,胡椒,棉布,硝石;从迪乌来的是地毯,细工镶嵌家具,绣花床单;从马林迪来的是象牙……从其他地方,主要是巴西,来的是蔗糖,烟草,树脂,蓝靛,木材,皮革,棉花,可可豆,钻石,祖母绿宝石,白银,黄金,仅黄金一项,王国每年的进益就达1600万克鲁扎多之巨……仅仅在通往米纳斯吉拉斯的河上征收的通行税就收入3万多克鲁扎多。
这不厌其烦地罗列中未尝不带有一丝感伤,因为从16世纪末期开始,葡萄牙便开始走向衰落。先前是由于工业发展的不足,而在二十世纪,独裁者安东尼·萨拉查(1889-1970)在葡萄牙长达42年的专制统治也难辞其咎。其间,为了镇压非洲前殖民地争取独立的民族解放斗争,葡萄牙独裁政权发动了为时13年的殖民战争,庞大的军费开支使葡萄牙的经济几近崩溃,成为西欧最落后的国家。而1974年的康乃馨革命,是此后一系列历史大潮的先声:非洲殖民地相继独立,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松弛,此后的澳门回归也成了欧洲诸多巨变的余波。
70年代正是葡萄牙从独裁统治走向民主的时期。我们可以说《修道院纪事》是一个时代的传奇(或疯狂)对另一个时代的回应。我们也可以通过如上叙述,将历史视作一条绵延不断的锁链——但马夫拉修道院又该如何解释?几百年来,它一直作为葡萄牙人的骄傲矗立在葡萄牙西海岸。它是人与上帝对话的场所,过去是,如今成为旅游胜地之后也仍是。如同巴士底狱之于法国大革命,它不是历史的残羹剩饭。如果作为事件的历史意味着它将以某种隐微的方式延绵不断地传递自己的影响,那么建筑,或者奇观,则是历史的见证者。
修道院见证历史,而我们见证修道院。为此,萨拉马戈将这部小说的篇幅一分为二,给旁观者留下一个席位。飞天的大鸟延展了小说的空间,使我们得以以鸟瞰视角俯视这个笼罩在宗教裁判所阴影下的国度。大鸟还没有建成之前,这种视角就已经在文本中悄然发挥作用了:宗教裁判所的火刑仪式,王宫广场上的游行,早夭王子的盛大葬礼。这些是萨拉马戈提醒我们注意的场景,重要的不是它们发生的方式,不是那些正在小说中发生的愚昧、狂欢、罪恶和堕落,而是只有从高处向下看时,破碎的拼图才被合而为一:这些所有的发生都是并行不悖的,正如奥登在《美术馆》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
当年迈的人虔诚、狂热地期待
神奇的降生,总是肯定会有
并不特别在意它发生的孩子,滑行于
森林边缘的一个池塘上:
他们从未忘记,
即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须径直走它的路,
无论是在角落里,还是某个不洁的地点,
那里狗继续着它们狗的生活,而虐待者的马
在树后面磨蹭着它的屁股。
这些愚昧、狂欢、罪恶和堕落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地表世界那令人窒息的龌龊。而与之对抗的是观看——去更高的地方看。这既是一种逃逸,也是一种超越。所以萨拉马戈采用了卡尔维诺的“轻逸”,借神父之手发明了飞行器,用人类的意志作为动力,使自己逃脱历史的桎梏:
……珀尔休斯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观看,而不是在于他拒否他命定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承担着现实,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项特殊负荷来接受现实。
——卡尔维诺《未来文学千年备忘录》
地上是沉重污浊的俗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室与修道院,而最顶端的世界则是洛伦索神父的意志王国。在这个王国里,神父可以放心地运用自己的理智,否定三位一体,大声地宣布“我即是上帝”。能抵达这个轻盈而纯净的世界的,只有一架小小的飞行器。它多少调和了地表世界(下界)的沉重感,但又不至于使我们无视下界的存在。它每一次卓越的逃离都必将在地心引力的手中失败,因为它的乘客同样也不敢接近太阳。
而相对的,如果这部小说有什么败笔,那么便是后半部,也就是马夫拉修道院的建立过程。工程本已足够浩大,但国王过于好大喜功,一面扩大修道院原先设计的规模,一面又强制缩短工期,好让修道院的落成赶上自己的生日与礼拜日重合的那一天。很难说这一部分的写作是为了传达或表现某种悲悯,因为每个读者都该明白,在16世纪将一块“长三十五拃,宽十五拃,厚四拃 ,重三十一吨”的巨石从彼鲁宾海鲁拖到马夫拉究竟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那些名叫“阿尔西诺,布拉斯,克里斯多福……每个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组成了字母全体”的劳工们,那些“不英俊也不漂亮,不苗条也不健美,甚至不完整”的人们,真的就只是一群字母的集合。萨拉马戈在搬运巨石的途中献祭了一个劳工,让他被滑落在地的巨石压成了一滩肉浆;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更多累死的劳工和牛。前半部辛苦建立起来的轻逸感在这里毁于一旦,变成了一种令人苦闷的陈词滥调,一种泥浆般的沉重。它几乎吞噬了作家本人——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所以,当在故事的结尾,巴尔塔萨决定去看看被藏在草丛里的“大鸟”遗骸——这与其说是出于怀旧,更像是被小说内在的结构所召唤的举动:
由于心不在焉,没有发现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下的两块木板承受不住,突然断裂,掉下去了。他猛地挥动手臂设法撑住,以免摔下去,没想到胳膊上的钩子伸进了启动布帆的环里,整个身体吊在了空中,巴尔塔萨看见帆布轰的一声朝两边张开了,阳光倾泻到机器上,琥珀球和金属球闪闪发光。机器自转了两周,撕开了围着它的灌木,飞起来了。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从这个情节,或者说装置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幻想是怎样产生并发挥作用的。“机器自转了两周,撕开了围着它的灌木,飞起来了。”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修辞——小说本身不止一次暗示过,这只铁丝和帆布制成的“大鸟”存在着某种交流的欲望。
为什么要这样写?或者说,为什么是“大鸟”带走巴尔塔萨,而不是巴尔塔萨厌倦了沉重的地面,主动选择逃离?这个诡异的巧合确实承载着某种意志,某种甚至连作家本人也无力违抗的意志,这种意志不是来自遗留在它上面的那两千个人类意志,而是飞行本身的意志:作为对轻逸的期待和对沉重的反动,它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发生。
正是这种意志孕育了幻想,让柏勒罗丰特斯骑着飞马珀珈索斯试图飞向奥林匹斯山(《柏勒罗丰特斯》,欧里庇得斯),墨涅波斯用鹰的翅膀飞向宇宙,逃离吵闹的哲学家们(《伊卡洛墨涅波斯》,卢奇安)。当你试着去考察科幻小说最初的源头时,你就会沿着一条隐晦不清的蛛丝一直走到古希腊,在那里有着“飞行”的诗性源头。萨拉马戈运用幻想的方式,在本质上和古希腊人没有不同。在幻想的世界中,早在“飞行”这一动作发生之前,“飞行”的事实就已然被注定了。
而修道院呢?在小说的结局中,巴尔塔萨因为这次飞行而被当作异端烧成灰烬时,最终落成的修道院,至今仍屹立不倒的修道院,便成为了这次飞行的剩余物。它曾经以它石头质地的沉重和庞大,作为飞行器的参照物而存在;但当布里蒙达目睹自己的丈夫在燃烧时,修道院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被不可思议地、轻飘飘地抛弃了:
火已经烧了很久……在最远处正在烧着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左手……他身体中有一团密云。这时布里蒙达说了声,过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布里蒙达带着装在琥珀球中的亡夫的意志,轻飘飘地大步转身离开了正在焚烧异教徒的广场,将人群、修士、国王和修道院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这充满张力的一幕中,我们看到了修道院的倒塌:沉重再次败给了轻逸,因为地上的国度与天上相比,注定是速朽的。马夫拉修道院仍旧立在那里,今后也将立在那里,但它是自己的墓碑。萨拉马戈不歌颂谁,也不讽刺谁。他只是写完小说,然后将它静静地放在那里。尽管起先会是一团混沌——但轻逸的自然会上升,而沉重的则自然会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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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
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葡萄牙作家。1922年生,高中时因家境贫困辍学,先后从事技工、文员、记者、编辑等职业。1982年出版的《修道院纪事》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代表作有《里斯本之围》《失明症漫记》《复明症漫记》等。199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葡萄牙语世界迄今获此殊荣的作家。2010年在西班牙兰萨罗特岛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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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钟天意
编辑
HeavenDu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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