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冲突与文化自觉——《三体》的科幻与现实
分类  : 中文
作者  : 陈颀
来源  : 文艺理论研究
卷   : 2016年第1期
发表时间: 2016.01.25.
发布人 : SFT


摘要:

从科幻与现实的关系切入刘慈欣《三体》三部曲,其核心问题是人类与三体的文明冲突,以及文明冲突引发的历史终结和人类未来问题。汪淼代表的知识分子叙事,罗辑代表的英雄叙事,程心代表的末人叙事分别构成三部曲的叙事视角和情节主线。如果未来的人类文明极有可能遭遇文明冲突导致的宇宙灾难,当代精英需要反思和推进现有的道德、文明观,拒绝末人时代的诱惑,勇于创造新的历史。


正文:

文明冲突与文化自觉——《三体》的科幻与现实
陈颀

  引言:科幻与现实
  作为一种想象现代社会的未来图景的文学形式,科幻小说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历来是科幻研究的焦点问题之一(苏恩文第一章,韩松30,谷菁璐)。可能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指出,科幻小说的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与作家所处的社会状况有着紧密联系,因此科幻想象力的上限必然受制于作者所经历与了解的社会生活(阿西莫夫96)。在2012年一个访谈中,当被问及如何看待“科幻与现实”的关系时,当代中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回答道:“我并不想把科幻作为批判现实的工具[……]把现实作为一个想象力的平台,从这个平台出发(搜狐读书)。”在2014年新年自述中,他继续谈到:“中国作家缺的是想象力和更广的知识。我们的文学是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传统[……]”(刘慈欣、张东亚85)。
  从上面两个表述看,刘慈欣坚持“为科幻而科幻”的“硬科幻”写作理念,反对把科幻作为批判或反映现实的工具。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同一个访谈中,他却明确表达对托尔斯泰式的文学“现实感”的欣赏,并认同科幻文学是一个国家社会状况的敏感指针的说法。表面上看,这两种说法似乎自相矛盾,不过,如果阅读刘慈欣的更多作品和访谈,可以发现上述两个看法其实一以贯之,因为反对科幻文学成为“批判现实主义”工具,与从“现实感”科学想象人类未来并不矛盾。于是,有必要进一步讨论刘慈欣对科幻与现实的关系论述。
  首先,科幻小说与现实主义的观察“现实”的视角不同。以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中心的“批判现实主义”关注的“现实”,并不等同于科学视角关注的工业化、现代化的社会变迁观以及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之间关系的“现实”(刘慈欣,“谈科幻”49-50)。传统文学对科技发展带来的现实变化可能并不敏感,而科幻文学则恰恰相反:当下已经进入未来。每时每刻都有科学技术缔造的奇迹正在被创造出来,身处其中的普通中国人不可能对身边发生的这些奇迹一无所感,这是工业化和科技进步的“时代精神”。
  其次,科幻的存在不是为了描写现实,而是为了科学幻想。在这个意义上,非要让科幻反映现实,就等于让飞机降落在公路上,与汽车一起行驶和遵守交通规则。在中篇小说《乡村教师》中,刘慈欣用神奇的科学幻想将沉重的现实与空灵的宇宙联系起来(337-68)。在一个类似《平凡的世界》般写实的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李老师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给学生们讲完牛顿三大定律,就永远闭上眼睛。这时候,“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发生了:一场延续了两万年、跨越大半个银河系的战争波及到地球,学生们被选为决定地球命运的“文明测试者”(337)……
  最后,从科幻世界看现实,能使我们对现实有更真切和深刻的认识。想象和思考人类文明的未来变迁,是更好还是更坏,是科幻的使命。在这个意义上,从社会科学方法论角度看(韦伯45),关于未来的科幻思想实验与反事实(counterfactual)的历史研究类似(弗格森5-10),都源于对各种版本的历史决定论的质疑,也都基于对形形色色的历史进步主义或悲观主义的拒绝:反事实的历史研究从现在思考过去的人思考过和可以探索的可能结果——我们的过去就是我们的未来,而科幻是基于当下思考未来可能性的思想实验——我们的未来决定于我们当下酝酿的各种可能。正如历史上实际发生的事情可能超出当时大多数见多识广之人的预料结果,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许往往超出当代主流精英的合理想象。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却容易习惯性地认为当下的文明及其“进程”是唯一的,不会再有别的选择。而科幻却为人们创造种种不同于“当下现实”的文明进程,通过虚拟历史让人们能够跳出“当下现实”的纠结和束缚,体会到许多深藏在现实之下的东西。
  总之,关于未来的科幻是当下正在酝酿的诸多历史可能性之一。通过科幻,我们穿越到未来,又穿越回来,对当下的处境有了更深刻的把握。在这个意义上,从文明存亡和人类未来的思想维度出发,我们得以理解刘慈欣所说的“科幻文学是唯一现实的文学”(“谈科幻”141)。本文讨论的《三体》三部曲,是刘慈欣最富想象力的一次科幻思想实验,不仅让众多读者如痴如狂,而且不少人还基于“黑暗森林”状态的“宇宙社会学”提出宇宙文明的各种理论假设,其中包括严肃的学术研究( 穆蕴秋、江晓原52)。毫无疑问,《三体》系列的绝大部分科学和思想概念、人名和地名包含丰富的隐喻、暗示和象征。从左派到右派,从强国派到自由派,从新古典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从科学崇拜到生态主义,从男权主义到女权主义,从影射历史到创造未来……《三体》文本构成了一个神奇的场域,其中的解读路径包含几乎所有当代中国的主流思潮。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误读(尽管不可避免),也为了更好地理解《三体》的科学幻想与现实社会的关系,本文采取类似于三体III《死神永生》中云天明童话的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的解读方式(2-13)。首先是“双层隐喻”,尊重每一部文本的叙事方式,力求更为深入地从《三体》的故事背景设定推导和想象特定的叙事结构。其次,以刘慈欣解读刘慈欣的“二维隐喻”,从刘慈欣的科幻论述和其他作品的线索和坐标,锚定《三体》基本情节和人物所代表的特定立场和思维逻辑。
  从上述基本假定和方法论出发,本文认为,在科学幻想的故事设定之下,《三体》的核心问题以道德与生存冲突构成人类与三体的文明冲突,以及文明冲突引发的文明终结和人类未来问题。由此出发,本文基本结构如下:第一节也就是本节,在科幻与现实的视野中引出本文的核心命题。第二节以《三体》第一部为中心,从汪淼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叙事视角出发,讨论地球为何遭遇三体入侵的“文明冲突”问题。第三节以第二部《黑暗森林》为中心,从罗辑代表的英雄叙事视角出发,讨论绝对的科技差距下地球文明对抗三体文明的“文明冲突”的均衡威慑逻辑。第四节以第三部《死神永生》为中心,从程心代表的末人叙事视角出发,讨论末人时代的“普世道德”如何导致地球文明和历史的终结。第五节是结语,总结《三体》的“文化自觉”意义。
  一、文明冲突的知识分子叙事
  距离地球4.2光年的半人马座存在三个恒星,因为万有引力而互相牵引,产生了一种不同于地球的生存情境。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文明冲突不可避免,这是《三体》系列基本假定和主要线索。不过上述的设定只是笔者对《三体I》相关情节的概括和重构,而非小说叙事本身。在小说技巧中,设定是一回事,叙事则是另一回事。一个能让读者信服的设定,必须通过特定的叙述主体以巧妙的叙事方式加以表述和构建。
  《三体》的叙述视角基本来源于科学家汪淼,其他人叙述以及有关三体人信息也是通过汪淼的视角的转述。汪淼的主视角尽管是以时间发展为顺序的线性叙述,然而汪淼的转述,《三体》的叙述既有叶文洁和其他人物视角在不同时空中的叙述,构成单线顺叙、多线(平行)顺叙与过去式插叙的复线叙述。另一方面,作为小说角色的汪淼并不是《三体》的最主要角色,三体人或地球三体组织(ETO)的精神领袖叶文洁,甚至是对抗三体的地球人代表警察史强(大史)在引出故事冲突中都起了更重要的作用。因此,汪淼在《三体I》的真正作用是转述真正的(隐藏)叙述人所经历和认识的三体文明世界。从科幻理论家苏恩文的科幻文学的定义性特征出发,叙事时空体(时空定位)的“离间”与叙述人的“认知”构成科幻文学的“文本霸权”(苏恩文39-40)。三体文明的设定构成了小说的叙述时空体(时空定位),汪淼转述的三体人、ETO 以及大史等人才是三体文明的真正叙述人,两者与作者以及理想读者所属社会的主流标准完全相左,却在认知上符合科学—唯物主义因果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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