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长腿蜘蛛男
[美]杰弗里福特
王小亮 译
据说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一个夏末之夜熟睡在床时,有只蜘蛛爬进了他的耳朵,穿过迷宫般的耳洞,慢慢咬穿层层薄膜与器官,进入了头颅之内。接着那蜘蛛又在脑灰质中一路挖掘,挖进了他的大脑中心,为自己掏出一个巨大的巢穴,并用蛛丝重新连接上各处神经通路。它像弹奏齐特琴一样玩弄这个男孩,拨弄自己设计的琴弦,谱写出一首指引意志与欲望的乐曲。
在头颅被入侵之前,人们都说那男孩是个可爱的小天使——大大的绿眼睛,金色的卷发,粉嘟嘟的小脸蛋,笑起来能把人迷死。他的父母会抓住一切机会向别人炫耀,滔滔不绝地向路人讲述他的种种惊人天赋,比如他能一字不落地背诵每晚读给他听的睡前故事。许多邻居都受过折磨,被迫听他背诵《三头古怪的小牛犊》全箱。
不过,内部的改变总会引发外部的改变。几个月后,男孩的眼睛渐渐鼓胀起来,失去了所有色彩,变得如同拥有无数微小切割面的编玛瑙石。他的胳脾和腿越长越细长,但身体还是很短,肚子虽小,却鼓得很醒目。若把他那瘦小的身躯比作纤细的脖子,他的肚皮就好似突出的喉结。尽管后背、手臂和大腿上都长出了一片片细密的棘毛,他的头却秃了,就连眉毛和睫毛也脱落殆尽。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灰色,隐隐透着紫红;他的门牙越长越弯,就像指甲一样需要经常修剪磨平。
一开始,这些变化让他的父母惊恐不已。他们先是带他去诊所,可是吃的药除了让他呕吐外一点作用都没有。那些怪异的症状变得越来越明显,于是他们又带他去了医院。医生们给他做了头部扫描。胶片的负片图像显现出了那位入侵者:在一片黑暗而又纵横交错的蛛网中央,栖息着一个长着八条腿的小小鬼影。医生们一致认定,如果取出那只蜘蛛形生物,男孩儿十有八九会死。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那生物都已经变成了他的大脑。男孩的父母承认,他们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他们祈求医生进行手术,但社会的道德准则禁止他们这么做,于是一家人最终都被送回了家。
从医院回来之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男孩的母亲打开他的卧室门,一眼看到他正层挂在一张银色大网正中央,这张网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占据了整个房间。她本来要尖叫,但他织出的这张网所呈现的对称之美令她目瞪口呆。就在她还没回过神时,男孩缓缓转过身子,从裤子后面她从来都没注意到的一个小洞里喷出一股蛛液,糊了她一脸,并盖住了她半个身子。她跌跌撞撞地倒退出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这次她终于尖叫起来,同时疯狂地撕扯身上那些仿佛从棉花糖机里喷出来的黏腻织物。
男孩的父母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存在,于是带他到森林里去远足。“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的苍蝇有贵宾犬那么大。”听到父亲这么说,男孩顿时流起了口水。他们带他进入丛林深处,边走边标记走过的路线。走了几英里后,他们来到湖边,在松软的松针上舒服地躺下休息。男孩儿睡着后,他的父母轻轻起身,蹑手圈脚地走开了。等走到男孩听不见他们脚步声的地方,两个人立刻狂奔逃命。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男孩。尽管镇上没人责怪他们的行为,就连县治安官也没有,而且他们也没有受到任何指控,但那恐怖的记忆仍以螺旋前进之势深挖进了他们的心底,像拨弄齐特琴一样在他们的余生中拨弄着他们。
十五年后的一个伸夏之夜,男孩出现在距他出生之地一百英里远的地方,这时他已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别的东西。格林德利市东郊一栋近乎空置的公寓楼内,一名女子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抬头一看。
“月光很足,所以我能看清他,”那女子说道,“他头朝下、脚朝上悬在我上方,手和膝盖挨着天花板。他身穿一件带有短蒸尾的夹克,长长的腿上穿着一条有红蓝条纹的西裤。我不知道他的帽子——顶高筒礼帽是如何戴在头上的,因为他的下巴上看不到系带。他脚上穿着拖鞋。看到他时,他正盯着我的眼睛。尽管戴着玫瑰色的圆片眼镜,但藏在镜片后的那对黑莓似的眼珠射出的邪光,仍旧令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尖叫起来,他也叫了起来,然后顺着天花板从打开的窗户跑了。我听见他在屋顶上跑动的声音,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女子对她的朋友如是讲述道,而她的朋友又告诉了自己的朋友。怪物光临格林德利的消息如疾病般迅速传播开来。
《公报》专门出了一期增刊,整整四版篇幅全是关于“暗夜长腿蜘蛛男”的种种猜测。《公报》主编取的这个绰号一下就火了。几天过后,人们对其进行了缩略,一开始称之为“长腿蜘蛛男”,最后干脆直接叫其“蜘蛛男”。“小心蜘蛛男哟。”邻里们道别时都会说这句话。晚上睡觉前,人们都会例行检查—番壁橱、地下室、阁楼的阴暗角落和床下,锁上所有窗户,在他们的床头柜上放好简陋的武器——比如槌子、扳手、刻刀或棍子。
此后他又精心安排,故意让人们看到他露面:他爬上寂静的磨坊屋顶,然后钻进摇摇欲坠的烟囱;或者在午夜列车经过时出现在火车站穹顶的内壁上,从沾满煤灰、用马赛克拼成的上帝脸上爬过。就这样,他的形象深入人心,更重要的是,深入了人们的梦里。他的目的当然是吸干格林德利所有居民的体液,但为了增加营养,他们的体液需要先经过噩梦的过滤和调味。
等到城内居民无一不在睡梦中赤裸着身体,迈着沉重迟缓的步伐在他前面奔逃,或者在睡梦中辗转反侧,误把自己身上的毯子当作他织的网,他便开始动手了。夜深时分,他通过没有上锁的煤槽,进入了男装店店主弗莱明的家。铁门上的较链发出嘎吱的声响,但那警告声被这对熟睡夫妻的梦境转化成了“长腿蜘蛛男”得意的笑声。他一口咬住他们的头颅,二人根本没来得及醒来。他们体内凝聚着恐惧的精华被抽取出去,二人根本没机会叫出声来。
“就像破旧的行李箱一样。”报纸在形容两天后才被发现的尸体时这样写道。当医务人员试图把服装店店主的尸体抬上担架时,那尸体顿时像干豆荚一样进裂开来,伴随着一声轻响,数千只小蜘蛛倾涌而出。考夫曼警督、医务人员以及在场的弗莱明家的邻居们全都逃出了房子。警督立刻下令烧掉那所房子。烈火熊熊然烧,人们聚集在警督周围,七嘴八舌地询问这位格林德利市唯一的警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考夫曼打算走人,搭下一趟出城的火车,随便去个没有腐朽气息和噩梦的新地方。唯一没能让他成行的原因是火车很少在这里停。火车一般都会飞速穿城而过,仿佛这里的站台、车站甚至这座城市都不存在一样。“我若真去等火车的话——”他心想,“车还没到我们应该都已经死了吧。”他转身面向市民们说道:“我要抓住‘蜘蛛男’,然后一枪结果了他。”不过警督很清楚,确实也只能说“一枪”,因为他只剩下一颗子弹。一年多以前,政府的物资供应便已中断。
这天晚上,考夫曼握着手枪,伏在书桌上睡着了。他梦见了过去,那时首都的政客们还没有屈从于贪婪之心,还没有把格林德利的资源搜刮一空,据为己有。那时的格林德利以“制造业枢纽”闻名遐迩,商业繁荣,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没人会勉强自己吃不喜欢的卷心菜。那时警督手下有一支警队,有充足的子弹,还有丰厚的薪水。睡梦中,他再一次看着整座城市由内而外慢慢腐烂,最后就连小盈贼们也离开了这座城市,只剩他站在车站月台上孤零零地挥着手。
考夫曼打盹儿的时候,“蜘蛛男”正忙碌地穿行于阴影之中。他能嗅到民众的恐惧,那花朵般甜蜜的香气令他垂涎欲滴。他脑中的蛛网上拨奏出的乐曲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使他忽略一切干扰,顺着墙壁往上爬去,找到未上锁的窗户,然后飘然而入。
当晚第一名受害者是貌美肤白的女演员莫妮克勒达尔,她每晚仍会表演古典戏剧单人秀,尽管只有蜡烛照亮舞台,还有松鼠在椽木上跑来跑去。她在“蜘蛛男”进食的过程中醒了过来。他看见她通过他的诸多眼睛看着自己的映像,于是停了下来,脱帽致意了一下,然后继续进食。她把手腕举到额头上,随即死去。
第二天《公报》便在其头条中报导了此事:《“蜘蛛男”的十二杀》。这篇头条文章的最后列出了一份被吸干生命的受害者名单,并写明了每具尸体被发现时的惨状。报纸上还刊载了考夫曼警督征集志愿者来协助抓捕凶手的正式请求。到了晚上,考夫曼站在司法大厅前的人行道上,这栋建筑就像一座用大理石建造的陵墓,漆黑一片,空无一人,除了他的办公室。手电筒里最后一对电池的电量已经耗尽,于是他就像举着火炬一般举着一座点着三根蜡烛的烛台。他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他在等待成批的志愿者集结成队,然后开始搜捕凶手。然而此时此刻,他仍旧孤身一人站在那儿。他从肩部的枪套中取出手枪,准备独自行动。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头巾、身穿驼绒长大衣的老妇人缓缓向他走来。
“需要帮忙吗,女士?”警督问道。
“我来当志愿者。”老妇人回答。
警督笑了起来。“这是个危险活儿,亲爱的。我们要抓的可是个冷血杀手。”
老妇人打开手包,取出一根铅头伸缩棍。她握住包着皮革的手柄一甩,用铅头指着考夫曼的脸。
“你这可是非法持械。”考夫曼说。
“那就逮捕我呀。”她说着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格林德利的大街小巷上已经空无一人。连喝多了的人都待在了家里,因为他们生怕自己也被喝干。虽然弗雷夫人跟在自己身后,考夫曼还是感觉度日如年、孤单寂寞。问出那老妇人的名字费了他好一番工夫。她跟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与其说她是他的搜捕队成员,倒不如说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他虽然敬佩她的勇气和公民责任感,但她那低沉的喘息声和胶鞋富有节奏的吧唧声仍旧惹得他心烦意乱。他不禁好奇,在自己用最后一颗子弹崩了她或自杀之前还能忍受多久。
此刻是这座沉睡之城的晚餐时间;到处都弥漫着水煮卷心菜的味道,排水沟里不时传来老鼠穿行的声音。偶尔会有一扇窗户发出光亮,远处会传来收音机模糊的声音或孩子的嬉闹声,不过考夫曼和他的副手经过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空荡荡的街道、被木板封住的橱窗和被烧成黑褐色的石头,寒风像暗影中的狞笑般回荡其间。
此刻也是“蜘蛛男”的晚餐时间。他正沿着屋顶前行,专心地感受着冰冷的建筑内一个个热点,其中有些人将被划入他的菜单。他在搜寻年轻的精华之液。昨晚他的最后一杀是表匠萨斯曼,一个因为缺乏活计和自尊而老态龙钟的男人。格林德利的居民们已经不再关心时间。未来还是悄无声息地到来比较好。凌晨三点,当几十只怀表在萨斯曼的工作室中一齐鸣响时,“蜘蛛男”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工作。不过这位无亲无故的表匠的体液已经熟烂,稀薄的汁水中只有淡淡的甜味,没能为他提供任何能量,只是润滑了一下肠道,还消磨了他的意志。
“蜘蛛男”沿着一栋四层公寓的侧壁往下爬去。他在三楼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外的防火逃生梯上停了下来。他透过窗玻璃,看见两个穿着睡衣的小孩正在卧室里玩耍。他推了推窗户,但窗户是锁着的。于是他用一块长长的指甲敲了敲窗玻璃。两张粉嘟嘟的大脸立刻靠近窗户,想看清他的模样。他们正要打开窗栓,他的消化系统已经开始制造消化他们所需的化学物质。他已经明白,让猫物看到他流口水的样子会帮倒忙,增加狩猫难度。
与此同时,三个街区之外,考夫曼警督正从水厂旁经过。他转身回头,看见弗雷夫人佝偻的身影在这条街区唯一还亮着的街灯那微弱的灯光下缓缓前行。他把烛台放到地上,把枪放进枪套,抽出最后一根香烟。这盒烟是他用一副警用手转加钥匙换来的。他弯下腰,用中间那根蜡烛点燃香烟。考夫曼感觉又冷又累,寒风刮起的每张旧报纸、破碎的窗户中飞出的蝙蝠都能吓得他僵住身子。他吸了口烟,听见弗雷夫人的胶鞋声越来越近。
老妇人快要赶上来时,他的香烟还剩下大半根。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绝望的尖叫从右前方传来。“该死。”他说着将未抽完的烟头弹进排水沟,掏出手枪,跑到了街对面。他跑进一条小巷,穿过黑暗,躲过成堆的破旧家具和垃圾。小巷渐渐变成一条街道,然后又变成另一条小巷。就在他快要筋疲力尽之时,又一声尖叫传来,他随即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三楼一扇打开的窗户前。
“我的孩子!”她哀号道。考夫曼上下打量那栋建筑的外墙,搜寻着“蜘蛛男”的踪影。他听见有东西在垃圾中穿行,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黑暗中的一个黑点。他刚举起手枪,一股湿黏的东西便喷在了他的脸上。他胡乱地开了一枪。
等考夫曼把眼前的蛛网都擦掉时,“蜘蛛男”已经不见了。楼上那位忧心如焚的母亲看到了警督,大叫着求他帮忙。在他身后,右手持烛台、左手握棍子、手腕上挂着手包的弗雷夫人一步步缓缓靠近。警督扔下手枪,转身便逃。
“蜘蛛男”坐在哈里斯电动织机厂废弃的烟囱顶上,处理着子弹擦过小腿时留下的伤口。他脑袋里的蜘蛛松开传递痛觉的丝线,然后重新舒服地躺回原位,高浓度年轻精华开始令其飘飘欲仙。
他放飞想象力,拨动银色丝弦,即兴演奏,在这片网中织出了一个念头,“把他们集中到一起。”“蜘蛛男”用沙哑干裂的声音说道。格林德利市仅存的那点散乱的灯光需要重新规划。
考夫曼警督跑得筋疲力尽,不得不倚靠在格林德利火车站进站口那道珊瑚色的墙面上缓口气。他脑海中的思绪和嗨起来后的“蜘蛛男”的脑子一样纷乱。他相信火车今夜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停靠在站,然后带他离开(正常情况下他可不会做出这种判断)。他一路狂奔,生怕错过火车,急促的脚步声在宽敞的圆形大厅内回荡。他穿过第二道大门,来到月台所在的穹顶大厅,随即惊讶地发现这里只有他一名乘客。
考夫曼把手窝成杯状放在耳旁,将头偏向铁轨方向,想要听清火车驶近时传来的振动。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胸膛深处感觉到了极微弱的隆隆声。听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自己听见的只不过是水滴声。这声音扰乱了他对逃亡的期盼之心。接着他意识到,那并非水滴声,而更像是有人在打拍子。节拍停了下来,然后再次响起。他抬头望穹顶内壁,身子顿时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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