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塔

【美】乔治·马丁

赵 琳　译

DEN　画

　　我住在一座砖塔里。构成塔身的烟灰色小砖与闪亮的黑色物质砌在一起，在我这个外行眼里像是黑曜石——当然，那不可能是黑曜石。它矗立在暗道海岸边，与森林仅几步之遥。塔高二十英尺，但已经开始沉陷。

　　我是在四年前发现这座塔的，当时我带着变种猫“松鼠”，驾驶银色的飞船离开了杰米森港。飞船现今就停在门阶下，表面覆盖了蔓生的荒草。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这座塔知之甚少，有的只是自己的猜测。

　　我觉得它不是人力建造的。很显然，杰米森港建成时，它便已经存在很久了。我有时甚至在想，它会不会是在人类探索太空的时代以前建成的。那些砖块（它们实在太小了，不到普通砖块的四分之一）是如此陈旧，疲倦如岁月，风干似枯骨，每天都能见到它们在我脚下分崩离析，尘埃弥漫四周。我经常撬开塔顶松动的栏杆，无所事事地用双手捏碎砖块，把它们捻成黑色的粉尘。每当腥咸的海风从东方吹起，塔里便飘出缕缕暗尘。

　　因为隔绝了海风和雨水的亲吻，塔内的砖块要好很多，但远远称不上舒适。只有一个无窗房间，到处是灰尘与回声，就着一束来自天窗的光线。旋梯用同样的砖块搭成，与墙壁合为一体，如同螺丝花纹，圈圈缠绕，直达塔顶。“松鼠”觉得这样的楼梯易于攀爬，然而对人来说，它显得过于局促，举步维艰。

　　但是我喜欢攀登高塔。每晚，我从冰冷的森林中归来，箭头被梦蛛凝结的血液染成漆黑，背包因梦蛛的毒囊变得沉重。这时，我会将弓箭放好，洗净双手，爬上塔顶，度过黎明前最后几个小时。越过狭窄蛮荒的峡谷，对岸岛上杰米森港的灯火星星点点，灯光下的城市显得十分陌生，黑色的方形建筑群光怪陆离。啊，那些灯光，或是氤氲的橙色，或是温柔的蓝色，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低声呢喃，轻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似乎要让城市沉浸在无边的孤独之中。而那些不断升起降落的飞船，在星空中穿梭往返，仿佛让我回到了在古地球度过的童年，又看到了流萤在夜空中不知疲倦地游荡。

　　“那边有好多故事。”我曾轻狂地对考贝克说道，“每盏灯下面都有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一生过后会留下一个故事。只是他们的人生多半与我们没有交叉，因此我们不清楚他们的故事。”我想，当时我可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摆出了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

　　考贝克冲我龇牙一笑，摇了摇头。他是个高大健硕、皮肤黝黑的男人，长着电线般虬结的胡须。每月，他都会驾着那艘布满凹坑的飞船驶出城市，来这里为我补充给养，并带走我收集的毒液。每月，他都会与我一起登上塔顶，在月下共饮。考贝克只是个固定航线上的小贩，主营低质梦幻剂和二手彩虹剂，但他总爱幻想自己是一位哲学家，精于研究人性。

　　“别骗自己了。”他对我说，他的脸浮现在黑暗中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通红，“你并不想知道别人的事情。你很清楚，生活净是些腐朽的故事，真正能看的故事都是人们写出来的——写东西如果没灵感了，就停下；如果这东西受欢迎，便发展成系列。真正的生活跟写小说截然不同，大多数人只是迷迷茫茫、漫无目的地来回奔波，没有终点，没有结局。‘

　　”可人是会死的，“我说，”这不就是一个终点吗？“

　　考贝克嗤之以鼻，”当然。但你见过几个人是死得其所的？没有，从来没有。有些人的人生还未开始便已结束，有的人正值盛年却撒手人寰，还有人一切都已结束却迟迟不肯放手。“

　　后来，每当我独坐在塔顶，享受着膝盖上”松鼠“皮毛的温暖和杯中烈酒的醇香时，总会想起考贝克这番见解和他当时激动的表情。他粗糙的声线里蕴涵着一种奇特的温柔。诚然，他并非智者，但他那天晚上说出了一个真理——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理。

　　他这种悲观现实主义本是将我从蛛网般纠结又脆弱的幻想当中解救出来的唯一良药。

　　可惜的是，我不是考贝克，我也无法成为他。我知道他是对的，却不可能那样生活。

　　他们到来的那个午后，我外出练习射箭，只带了一张弓、两支箭。时近黄昏，我可以尽情放松自己，为在森林中的夜间狩猎做准备——最初的日子里，我甚至像梦蛛一样昼伏夜出。赤脚踩在草坪上让我精神焕发，双弧银木弓在我手中宛若游龙，射猎总是让我欢畅淋漓。

　　随后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我朝海岸的方向瞥去，看到深蓝色的飞船自东方的天空迅速飞近。是盖瑞。打一开始，他那飞船的噪音便大得惊人。

　　我背对着他，抽出一支箭，稳稳地搭住，射出，中了那天第一个十环。

　　盖瑞把飞船停在塔下的杂草丛中，离我的飞船仅几英尺。克瑞丝和他在一起，她身材苗条，面容严肃，金色的长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爬出飞船走到我面前。

　　”离靶子远点。“我一边弯弓搭箭，一边冲他们嚷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箭头扎进靶子的嗡嗡声打断了我的问题。

　　他们绕到我旁边，”有一次，你提到了这地方。“盖瑞说，”而我们在杰米森港到处找不到你，所以觉得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下，双手叉腰，模样和我记忆中没什么两样：高大、黑发、精壮。克瑞丝跟在他身边，用一只手温柔地挽着他的胳膊。

　　我放下弓，看着他们，”好吧，你们找到我了。有事吗？“

　　”我一直很担心你，约翰。“克瑞丝声音温柔，可当我看向她时，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

　　盖瑞霸道地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我的心像被利剑刺穿了一样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对我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有友好的关心，也有自以为是的怜悯，这与相处那几个月时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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